桃花村里第49章

张寡妇的丈夫早些年得了「大肚子病」死了,她如今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儿子,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。

桃水村人心善,常常给她的孩子们送一些吃食,但奈何张寡妇不识好歹,总是恨人有笑人无,渐渐地,大家也就把接济的心思淡了。

前不久,张寡妇实在无米下锅,便把家里的两亩薄田卖了,而买主正是我爹。

她心中窝火,今日竟找茬跟我两个奶奶撒起泼来。

「李大花,我看你就是收留了来路不明的人,没准是哪家偷了主人家钱财的逃奴,保不齐这里也有你的事,不然为啥你家突然有钱买地啊?就春妹爹那个废物,呸!买地?不饿死就算他有本事!」

我:「……」

我爹虽然是头倔驴,但他心眼不坏,张寡妇这么骂他,我很不乐意。

而比我更不乐意的竟然是我奶。

张寡妇刚骂完,我奶便跳着脚上前,恶狠狠地一把薅住了她的头发。

「我儿子再废物也不是你这个黑心的娘们配嚼舌根子的,想当初你汉子肚子疼得直叫唤,明明郎中说有救,你却不肯拿银子给他治!是你害死了他!

「我家有啥亲戚凭啥都让你知道?有那闲工夫,你把你家剩下的一亩破田看顾好就得了,也省得明年连粥都没的喝到处打秋风!

「大前年闹旱灾,要是没有我妹子接济,咱桃水村有好几家人都得挨饿,她对我有恩,对桃水村也有恩!不像你,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,呸呸呸!」

我马奶奶做不出薅人头发的事儿,却跟着我奶学会了大咧咧地叉腰骂人。

「一个寡妇家家的,连饭都吃不饱,却还有心思涂脂抹粉插着花,一看就知道是个养野汉子的!」

我:「……」

我奶:「……」

我哭笑不得,这是不是就是读书人口中的「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」?

近李大花者,会骂人?

果然,这句「养野汉子」激怒了张寡妇,她和我奶拼命扭打在一起,顺带着还冲着马奶奶脏话连篇破口大骂。

里正和我差不多是同时来的:「别打了!张寡妇快撒手!李婶子你也别薅人头发了!」

里正伯伯在桃水村还是很有威严的,他一呵斥,我奶和张寡妇便在众人的拉扯下,半推半就地撒开了手。

张寡妇的头发乱得像个鸡窝,一把鼻涕一把眼泪,看起来那个惨呦——

「陈家那个亲戚,吃咱桃水村的粮,喝咱桃水村的水,里正你不能不管啊!」

里正叹了口气,望向张寡妇的眼神,充满了哀其不幸、怒其不争的意味。

「这话就别再说了。你就是卖了地,不甘心,迁怒人家而已。岁末了,快回家做豆腐吧,闲气就别再闹了。大家也散了,快散了吧。」

众人嘻嘻哈哈地四散而去,我挽着得胜的两个奶奶,高昂着头,一步步地往家走。

我奶忍不住夸马奶奶:「方才你骂得真带劲!」

马奶奶却若有所思地夸里正:「没想到桃水村的小小里正,竟比京城那位还讲理,懂得不迁怒。」

我故意歪头问:「马奶奶,京城那位是谁啊?」

我奶笑着一把拍向我的后背:「别哪壶不开提哪壶,臭丫头!」

扫房子、蒸豆包、做豆腐、祭祖先,一眨眼,岁末就到了。

腊月底,我奶将马奶奶拉到了一旁,吞吞吐吐地说:「大妹子,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。就是——周姨娘,周姨娘的尸身,我当初没找到,便在后山陈家的祖坟旁,给她立了一个衣冠冢。这事儿吧,我做得欠考虑,毕竟她是国公府的人,你们公侯之家讲究多,也不知这有没有犯了你们的忌讳。但当初那般情景,我又实在不忍让她做孤魂野鬼,你看这事儿?」

马奶奶鼻子一酸,眼圈都红了,「老姐姐,我替国公府、替周姨娘谢谢你。」

除夕夜,屋外飘起了小雪。瑞雪兆丰年,为了应景,我特意打开了客人送的那个甜食袋子。

安芝的鼻子最灵,凑过来一看,顿时惊喜地嚷道:「是牛乳糖!」

我笑着将糖撒在炕桌上:「以前吃过?」

「吃过,小舅舅每年来国公府,都会带好多牛乳糖,」安芝用小手指向芝安:「他最爱吃,小舅舅最疼他。」

我意外极了,清清冷冷的芝安,竟然爱吃甜甜的牛乳糖?

原是我忘了,其实他只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。

心思再重,也是孩子。

屋内我众多的弟弟妹妹,一时间被糖馋得纷纷流下了口水。

既是如此,那就多食些吧,让这世间的得来不易的糖,甜甜他们的嘴,也暖暖他们的心。

这个年,我没法违心地说,过得很好。

一个家破人亡、骨肉分离的年,怎么会好呢?

望着马奶奶脸上勉强维持的平静与笑容,听着两个孩子言语中对旧日光景流露出的思念,我的心总是隐隐觉得难过。

何为年关?

此情此景就是啊。

只是,不管夜里怎样将泪水流尽,天亮了,这日子还是得照常过。

转眼到了正月初六,我们全家又开始了一年的忙碌。

我奶奶给家中九口人改衣裳、做鞋面、缝缝又补补;我爹趁还没春耕,去山里伐木凿石挑土方;我娘带着冬宝操持着家里的一日两餐;秋妹带着安芝负责喂小鸡;芝安开始为即将到来的书院生涯做准备。

而我则又要开始挑着担子去镇上卖芝麻饼了。

至于马奶奶——

马奶奶自出生起便是个千金大小姐,一切事宜皆有丫环婆子伺候,从没自己动过手,所以她真真是什么都不会做,哪怕是最简单的针线活儿也不会。

「哎,我活成老废物了!」

她常常坐在院中的石墩上,长吁短叹着。

我蹲在炉旁一边烤饼一边笑着给她找事儿:「马奶奶,您还有简单易做又好吃的吃食方子吗?开春了,我想多卖几种吃食,给客人换换口味,顺便也多挣点银子。」

「有哇!」马奶奶顿时双眼放光,「你马奶奶别的不行,论起吃,还是有一套的!」

我赶忙使劲点头献殷勤:「就是就是!您可是桃水村美食家呢!那麻烦您帮我想几个,赶明儿我试试。」

「这有何难,等着!」

一言未尽,马奶奶立刻精神抖擞地回屋去写吃食方子了。

正月里,镇上的人出门的不多,所以我的生意并不是很好,每日也只是勉强能挣个二三十文钱而已。

但我爹干得却热火朝天,没出半个月,圆木、石头和黄土便占了我家半个院子的地方。

我悄悄问我奶:「我爹这是要做啥哩?」

我奶撇撇嘴,嘴角却弯弯的:「这个倔驴不知从哪儿听说男娃和女娃过了七岁就不能睡在一个屋了,这是要盖房呢!」

「盖房?」

我奶一指我家房子旁边的空地:「就在那!你爹要盖三间房,给你马奶奶祖孙三个住。」